野旺虎

　　中国铜镜之始，肇自四千年前齐家文化，为古者照面之具，亦日用之器也。昔之工匠，于咫尺空间，运无穷巧思，铸就千姿百态、瑰奇绚丽之铜镜文化，成考索上古社会生活之津梁。商周以之祀神，春秋专司正容，秦汉以降，工巧日进，愈趋精良；三国为邦交之礼，南北朝演破镜重圆之悱恻，唐宋之际，蔚为大观。照面饰容间，涵泳文化流脉，见证历史代谢。以镜为鉴，寓理其中，默默铭记悠悠史河之波澜，具越千年而记事证史之沧桑美也。铜镜者，实乃中国历史之镜像；铜镜史者，堪称中华文明之发展史、文字史、书法史、绣像史也。古代仕女之姿容笑貌，映现于斯，俨然一部详备之百科图典，为彼时社会之缩图。镜也，既为婚姻之盟证、人伦之情愫纽结，复被视作信物，生时破镜盟誓，殁则埋镜相赠，意韵绵长深邈。

　　历史如镜，镜亦凝固之历史，可察容颜之迁变，能鉴邦国之兴衰。宋徽宗者，中国铜镜收藏之先驱也；宋代者，中国铜镜发展史上至为关键之转捩也。自王安石变法，铜禁弛解，铜镜始入闾阎，寻常百姓家得享其用。官造作坊之外，民间铸镜工坊若春雨后春笋，蓬勃竞起，铸造业臻于繁荣，推铜镜史入又一巅峰之境。宋代于中国文化之传承，承前启后，宋镜亦然。宋人之审美，超轶往古，后无来者，其观念领先寰宇千年，身临其境，意境之美，回味无穷，不止于极简，直探物道之真髓。两宋之世，筑就精神之邦，于华夏历史长卷，留绚彩篇章。

　　观其质也：铅、锌成分日滋，质地渐趋粗软，胎壁日薄。翻砂之术大兴，低锡青铜镜以不易碎裂之性，遂为主流。

　　察其钮也：形制繁夥，多绍前代遗绪，钮制趋小，穿孔寖大，钮顶平夷，内孔宏敞，钮座鲜见，花瓣钮座居多。近缘处每环以连珠纹，别具风致。镜缘有二：一者宽博，里厚外薄，呈坡陀之状；一者窄边，方正挺括。带柄镜之镜缘，与镜柄凸边浑然一体。若圆形钮、小环钮、半圆形钮、龟形钮、桥形钮、扁平圆钮、椭圆柿形钮等，皆为常式。

　　辨其真伪也：真品镜形古朴，无棱无角，抚之不割手，手感温润，旧气郁然，特征昭著。锈迹坚牢，氧化层叠，黑漆古自然天成，色斑隐现，包浆莹润，铁锈与绿、红锈交融，红锈若将离底之态。仿品则铜质粗粝，纹饰漶漫，线条粗放呆滞，素镜后刻乖张，表面光涩，声脆刺耳，铜腥、酸碱异味杂陈。小铜镜弧度乖戾，入水不濡且渗水，气息乖违，细审则破绽毕露。

　　论其纹也：宋室以降，战火频仍，铜禁綦严，铜镜重实用，不尚华纹，素面为常，装饰简约，工艺古朴，窄边小钮之无纹镜，彰简约朴素之美。线条纤细而不率意，花卉微凸，生意盎然，柔媚自然，实用为尚。花鸟虫鱼、山水楼阁，溢生活气息，动植物图，形神毕肖，生动传情。形式纷纭，新意迭出，复古遵古之情蕴藉，内容倾于世俗，重实用之旨。莲花纹、缠枝莲花，花瓣簇莲，蓬蕊宛然；胎壁轻薄，若锦缎覆器。牡丹纹枝蔓辐射，四花盛放，映宋人对富足之企求。菊花纹珠缠枝环纽，花朵若乳钉为心，浅浮雕绽瓣。动物纹中，龙凤纹围配花鸟，细线浅雕，鸟语花香，生意蓬勃。双凤、双鱼纹绍唐、五代遗风，构图、造像独具匠心，凤姿矫健灵动，线条蜿蜒流畅，得自然之妙；龙虎纹奔哮，威写实意。人物故事纹由魏晋之雅，渐趋平民、世俗，为生活之影、风情之照。神仙人物、历史故事，构图每有花树、仙人、侍童、仙鹤、灵龟，寓意遐龄，若月宫仙娥、罗汉渡海、王质观弈、仙人龟鹤齐寿、酒仙杜康、张羽煮海、仙女乘凤、魁星点斗。八卦与十二生肖合，显阴阳五行、八卦之崇；云雷、卷云纹，昭宋代思想之成，破唐镜繁丽之窠臼。若上行下效之百家争鸣，思想开放，审美臻善，宋镜实用与艺趣兼具，图案、题材、纹饰、铭文，追慕风怀；冶炼、制造、工艺、形制，尽显智巧，融生活与世俗之息，映场景与趣味。

　　视其称也：名曰监子、照子者，缘宋人避讳之谨。宋太祖祖父讳“赵敬”，故避“镜”之同音字，如湖州石十三郎自炼青铜监子、湖州石十五郎真炼青铜照子，若湖州仪凤桥石家真正一色青铜镜、湖州真正石家青铜镜子，炼铜照子每面直六十文，南宋有湖州铸鉴局，皆其例也。

　　审其坊也：工艺虽呈盛衰之变，然制作与艺诣，俱有新展，深泽后世铜镜之艺。铸镜分官府之官工镜与私家之民间镜。官铸场所有湖州铸鉴局、临安府小作院监造官玉堂号、婺州官铸、饶州铸鉴局、赣州铸钱院，官造严循规制，合金精审，依样范铸。民间作坊林立，商铺棋布，北宋晚造，铸商多树招牌，南宋尤盛，字号每冠州名、姓名、肆址，价目明晰，显宋镜私营之经济特征，商标化、平民化，湖州镜尤夥，分布广，铭记繁。民间铸镜，除规管、刻字、征榷外，更须登记造册，录原料、铸户、品种、产量诸事，铭文每缀“真、真正一色、无比之娄”等辞，以防销钱，私家铸商众夥。观铭文，两浙路为铸镜中枢，带“家”“郎”字者逾十家，若石二郎、石三郎、石五十一郎、石念五郎，及饶州叶家、杭州高家等。商标铭记，或三行，或一行，常列钮侧，湖州佳镜，每铭置背中，见商业竞逐之烈。

　　观其形也：形制创新，臻于极致，态式纷披，不尚奢华，重实用，器薄体轻，形多在七至十一厘米，厚约零点二至零点四厘米，为历代镜式最夥者，称中国铜镜发展之革命。若圆形、方形、菱花、扇形、葵花、鸡心、盾、叶、钟、心、带柄、鼎、扇、长方、瓶、船、不规则形，更有不带钮之带柄镜，为重大突破，标志铜镜实用化之进。亚字镜渐多，六花为常，较唐镜，棱边挺括。单龙、双龙图，凤眈龙纹，龙凤呈祥，线条流美，动感充盈，神秘飘举，构图多变，现宋代绘事风韵。

　　察其文也：宋代铭文，质形变易，纯为实用之商标名号，书体宗宋版，式如长方印章，有后刻与范铸者。素镜多现商标性纪念铭镜，铭文所载政治、经济、文化，超实用与工艺审美之值。若美好愿景之辞，倡儒家忠孝明德，祈寿考、富贵、吉祥，慕幸福，祝康宁，若“万福大福”“宝莹清素”“传家礼用”“长命富贵”“家和永昌”，映民庶祈愿，启后世铸镜之范。广告之语，若“清宇博，练形神冶，莹质良工，如珠出匣，似月停空，当眉写翠，对脸传红，绮窗绣幌，俱含影中。菱芳耀目，冰光熙室，浮阳清碛，湛素传家”，或纪捐铸施者。辟邪镇妖之纹，若八卦十二生肖、八卦四神，“水镜呈阴精，百炼得为镜。八卦寿象备，卫神永保命”，融释道儒之教。中国文化兼容，铜镜之美夥颐，若道教符箓镜“云从龙，风从虎，降服魔怪，最佳拍档”；仙人过海镜，地支八卦相应，镜圆象天，方框法地，钮拟日，彰易理，阳文“河澄皎月，波清晓雪”，意趣深永 。

　　宋代铜镜，跨越四纪，臻于极盛，其新变浸溉元明清六世之镜艺。鲜活人物，生动史事，自宋而来。商标化、平民化，实用与艺美相济，映时代风神，载文化菁华，为史卷增辉，供后人探往古、品审美、悟民生，成连亘古今之文化纽带，传绪千年，熠熠昭光 。